〖北京青年报〗“绣郎”张雪?看我的眼神正常点就行
文字:本站发布 发布日期:2018-11-30 浏览次数:张雪作品《江南风物·冬苇》
张雪刺绣时全神贯注
张雪作品《江南风物·秋桂》
张雪(左)和妈妈
母子俩切磋技艺
张雪作品《星空》系列之一
张雪作品注重古典艺术韵味
张雪作品《源》系列之一
2018年的第一天,“刚过完30大寿”的张雪,在微博推出一波新绣品——《江南风物》。在这个被媒体称为“姑苏绣郎”的85后心里,“刺绣师可能是个更为客观的称呼”。
“因为刺绣行业本身会带有一定的性别标签吧”。和“绣娘”相对,“绣郎”用来形容男性从业者,是一个“大家认为比较恰当的词”。
“你喜欢这个称呼吗?”
“嗯……不喜欢也得接受啊,对吧?”
本科就读于南京财经大学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的张雪,临近毕业时回到家乡,发现原本号称“有八千绣娘”的镇湖,如今三十五岁以下的刺绣师竟不满五十人。
他觉得可惜。遂放弃了英国利兹大学的offer和金融公司的工作,从头学起了苏绣。
进入刺绣行业后,张雪“不太希望媒体一直强调我原先是学经济的。可能这种反差会取得比较好的宣传效果,但刻意强调这一点,对我而言,未必是好事”。
非艺术专业的背景,会让“设计师和艺术家们”对他产生“一种比较怪的看法”。“人家可能会想,你是不是个生意人”?
“绣三代”的“刺绣可能性实验”
张雪可以说是出生在刺绣世家。母亲薛金娣是苏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研究员级高级工艺美术师,“6岁学刺绣,16岁到刺绣厂做工”,从业40余年,“对苏绣几乎达到痴迷的程度”。
“外婆、阿姨也是做刺绣的,父亲是裁缝,舅舅和姨夫是木工……”说到外公,张雪的语气带着点儿孩童般的骄傲,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外公什么都会”。2017年央视拍摄的公益广告中,张雪的外公以裁缝的身份被记录,除此之外,“木工、砌墙”这些活,“他看一遍就会”。
对2011年夏天开始学习苏绣的张雪而言,刺绣并不陌生。“我小的时候,放学后,撇开做作业这些东西,其他很多时候都坐在绷架前面”,虽说不很懂刺绣,但“在旁边看了多少年啊,也能看出点什么东西了”。
年少时的耳濡目染,使张雪在学习刺绣方面,进步很快。
2012年,收到好友结婚请柬的他,“不想对重视的朋友敷衍了事,希望送一个心意足一点的礼物”。彼时正在学习素描的张雪,和老师商量以后,把朋友的婚纱照“用素描画下来再绣”。
“之前没人这么做过。说实话,我当时也是被逼出来的,因为时间太紧了,只有一个月”。作品完成后,“发到朋友圈,有很多人点赞。包括朋友和新娘的亲戚们也觉得很好。这幅刺绣到现在还在他们俩床头挂着”。
后来张雪凭借首创的《素描绣》斩获“中国(开封)清明文化节暨中国(开封)首届工艺美术展”银奖;刺绣《锦鸡》获2013年江苏省工艺美术新人新作成果展作品大赛金奖;作品《佛》、《四季》、《星空》均获江苏省艺博银针杯刺绣作品大赛金奖。
频频拿奖的他,陪母亲薛金娣出席活动时,多充当着“兼助理,兼保镖”的角色。被人介绍时,也多以“薛金娣的儿子”这样的称呼出现。“大家还是尊重我妈多一点,这个也可以理解,我妈毕竟做了几十年嘛!”
“我也是从事这个行业的,但他们介绍时,往往一笔带过。不过我觉得也正常,我很理解他们。我也没想把自己弄得很高很高,差不多就行了”。张雪心目中的差不多,是别人看他时“眼神是很正常的样子就行”。
“现在是什么眼神呢?”
“网红。”电话那头的他沉默了半晌。
因“二更”视频而为公众所知的张雪,被朋友和同学戏称为“网红”。“可能大家定义一个人物的特点时,会用时下很流行的词来概括吧。他们说的网红并不是我们常说的那种美女网红,就是说很有热度的意思”,说罢,他的笑声略显无奈。
张雪知名度较高的作品《四季》和《佛》,“被二更的编辑概括为极简风”,大量的留白使画面简洁干净,古色古香的绣物又使之透着点雅致的韵味。
“当时我考虑到,如果全部都做那种收藏品的话,价格真的也太高了。能不能是稍微带一点设计,工艺水平不下降的同时,增加画面留白。以这种方式来使这幅作品好看的同时,成本也能降下来。这样就能够让更多的人接受这个价格。”
“事实证明,这两年的话,像这类风格的作品是非常的受欢迎的,也比较符合年轻人的审美。”
“后来我们行业就有好多人开始做这种极简风格的了。原来的时候都是牡丹花。”
除了设计上的创新,张雪与母亲的工作室还和奢饰品手表与耳机合作,将苏绣元素运用到这些产品的外观设计之中。
“为什么要做生活的衍生品呢?如果仅从用途和行业角度来说的话,传统的刺绣运用的领域就是日用的服饰——棉被,包括荷包、扇子这些东西。如果你现在不拓宽它的领域的话,假如这些行业一年的市场规模总共是十个亿,那么行情不太好的时候,变成八个亿、七个亿很正常,对不对?”
“古代是没有耳机、手表的。那现在我们是不是相当于把这个蛋糕变大了?从某种程度上讲,原先只有十,现在变成了二十,对我们行业来说是不是好事?”
“从竞争的角度来讲,我们的竞争对手不再是同行了。跟手表合作以后,竞争对手变成了手表行业其他不做刺绣手表的手表厂,对不对?做耳机也是一样。可能行业的市场规模只有这么多,但做了很多跨界以后,把市场份额做大,利润的来源做大了以后,有可能就不需要陷入很多同质化的竞争和恶性竞争了。”
“嗯,你说我们累死累活的,有的时候真的会想,做一些新的东西,是不是能好很多?最初我们提了一个概念,叫做‘刺绣的可能性实验’。就是不断地做尝试,为刺绣的发展找到更多可能。”
选择太多,尊重太少
2016年6月,张雪和三个小伙伴成立“弥惟刺绣”工作室。弥惟是英文MeWe的谐音,意味“我,我们,一起学苏绣”。其多数作品在淘宝店铺出售,价位在980到6000不等,网店的销量并不乐观。
“其实‘二更’播放之前,我几乎不上微博的。淘宝店也是应网友要求才开起来的。我之前的作品基本上也不太卖,或者是直接放在我妈的店里面卖”。
“我和我母亲工作室做的绣品,可能不仅仅是商品。它有点类似于价格偏低一点的艺术品。这些艺术品放到淘宝上基本上是卖不掉的。你说谁会默默地在网上看到一幅刺绣后,就突然间花这么多钱去买?我们多数人可能不会这样。”
“而且刺绣还有一个特点,实物和照片、视频有很大不同。无论是二更还是中央台拍摄的视频,都无法把刺绣很微妙很精细的地方表现出来。”
装裱好的刺绣表面覆盖的那层玻璃,是拍摄受限的原因之一,“为了避免玻璃反光,对打光和摆放的角度有很多要求”。“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丝线本身。丝线的成分是蛋白质,灯光打上去以后会反光。这样拍出来就和肉眼观察到的截然不同。”
高端手工刺绣的传承,是张雪所忧虑的。
“如果把刺绣当成一个产业来做的话,它涉及到很多的东西”。市场需求量的不稳定和苏绣从业者的减少,“导致这个行业现在做比较好的东西的人越来越少了。”
在张雪看来,“苏绣技法的传承不是问题,问题是没有人愿意把这门技艺当成是一种职业,或者一个很珍贵的东西,在技法上细细磨练”。
“刺绣的针法,讲穿了就是那么多,即便对刚上手的人来说,要掌握全部针法也不难。难的是,要完完全全地绣好整幅作品。”
“现在有很多苏绣爱好者,把苏绣作为一种爱好,而不是职业。”张雪说,“培养一个刺绣师,至少要三到五年。即便三五年以后,也只是学徒状态,做出来的绣品,没办法马上卖钱。”在此期间,学徒的家人“还得供吃供住、交学费,得投钱下去”,况且“谁也不能确定自己干这个是不是有天赋,做出来的作品怎么样”。
“客观地讲,刺绣行业它的收入水平不高。很多人觉得刺绣大师的一件作品卖那么贵,好像很赚钱。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一幅卖十万、二十万的作品,需要两到三个人做半年的时间,如果按照现在普遍行业的收入水平来算的话,根本就不是特别高呀!”
“手工苏绣在一件作品上凝结的成本非常高。不像很多人做的小文创那样,是半人工半机器生产的,批量出来的成本可以控制得很低。做得好的全手工刺绣,无疑是耗费时间的。所以说你像每件作品都是按月来算的话,价格必然很高,那接受的人可能相对来说就比较少。”
“当然,如果从全行业角度讲的话,低中高端的产品全都要有。我不担心中低端刺绣无法传承,但真的很担心高端刺绣的传承。这和整体大环境有关。我母亲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刺绣,那时她没有其他选择。读小学的时候就开始一边上学,一边做这个。我母亲16岁以后就到刺绣厂帮日本那边加工和服腰带,一门心思把刺绣当职业。哪像咱们现在九年义务教育,读完高中上大学,毕业出来二十几岁。我们现在可以做的选择太多了,你可以去上班、做销售、考银行、到外企等。而且从另一个角度讲,手工艺人也不见得就很受人尊敬呀。社会尊重对手工业者很重要。这个尊重不仅仅是从职业的角度去尊重它,也要认可从业者花费这么长时间所做作品的价值。有很多人嘴上说,‘我很尊重你这门手艺’。但事实上,他可能并不认同手艺人耗时几个月的作品卖出这么高的价格。你在这件事儿上倾注了很多心血,前期也积累的很多年,才把它做得很巧。但面对几十万的价格,很多人还是会想,我买几百块钱的东西也不比你这个差。”
“真正的尊重是不仅仅是对身份的尊重,还有对作品和它背后凝结的所有这些心血和汗水的尊重。是虽然我可能不会买,但我真的觉得你的作品很好,值这个价。”
“很多时候谈这些东西,可能跟大家期盼的很纯净的匠心有所违背,但是它就是现实。你可以把自己拔得很高,说我不在乎这些东西。但是真正能达到这种程度的老师,他一定是被很多人认可的,有人愿意高价购买他的作品。否则的话,你想,任何一个手艺人,如果说连自己都养不活,就像凡高一样,最后只能在饥寒交迫中死去。”
传承,本身就意味着变化
张雪的尝试在扩大市场份额、避免恶性竞争的同时,也引发了一些网友的质疑——“这种商业化的做法,会否伤害到传统苏绣的继承?”面对这样的疑问,张雪“嗤”地笑出声来。
“可能很多人对刺绣不了解,一听,哇!传统技艺,就觉得它几千年来一直这个样子。其实如果细细去研究既有历史,刺绣在不同的时代,真的是在不断的发展。”
“如果我们单从技法的角度来说,我现在做的《星空》,是把一些现在不多用的旧技法重新用出来,对不对?再看刺绣的历史,最早用的是锁绣。后来针法的种类慢慢变多了。到了明代和清代,苏绣基本上就做得很成熟了。但到了明清很成熟的境地以后,它就不需要再去创新了吗?并不是。清末,沈寿去日本游学以后,她发现日本的很多绘画作品受到了油画的影响,讲究阴影明暗关系和透视。所以她也把透视法运用到刺绣当中,创立了仿真绣。”
“到了这个程度,够了吗?结果又有人提出来说,嗳?不对!用中国古代所有的传统技法都没法表现油画的那种肌理效果。所以当时吕凤子先生和杨守玉先生,他们原来是绘画的,创造了一种新的针法,叫乱针绣。现在也运用得非常的多。很多题材,包括风景油画摄影、粉彩等,现在全部都是用乱针绣来做。”
“清代的时候出现了双面绣。刺绣研究者还觉得不满意。双面绣难道就已经足够了吗?他又发明了双面异色绣,就是我两边的图案是一样的,但是我两面的颜色不一样,这边是一个黄颜色的猫,这边是一个绿颜色的猫。是不是又创新了?然后还不满足,他要做双面异色异样绣,就是两边的颜色不同,然后图案也不一样。对,那么看刺绣的两面,你会发现图案和颜色都不一样。好,在这个基础上他们仍不满意,又发明了两色双面三异绣,两边的图案,颜色针法都不一样……就算是近代发明出来的乱针绣,在最早的发源地丹阳常州那边的乱针绣和后来传到苏州这边来演变成的虚实乱针绣,包括扬州宝应那边的乱针绣,同样是乱针绣,三个地区各有地域特色,做出的东西,风格完全不一样。”
“很多时候大家觉得你做创新,好像就是为了颠覆古人一样。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以前的手艺到现在并没有失传,只是在原来的基础上,根据时代特征,加以完善。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特点。它有一种包容性,会吸收外来元素,在原来的基础上做一种改变,变成一个很新的东西,很新的形式。但很多人以为传统的就是一成不变的,好像几千年不变的感觉。其实都不是这样。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不敢创新。创新了,就觉得人家会指责我们颠覆传统。根本不是这样。”
“其实艺术品也好,商品也好,都是跟着需求来变化的。不管你做什么东西,都是为了满足大家现在生活的需求,对不对?”在张雪看来,手表也好,耳机也罢,乃至手机壳,与苏绣结合都可以满足特定的市场需求。“但手机壳本身是比较廉价的,我个人比较倾向用机绣,我们现在还不碰机绣这块儿。”
2017年12月27日,张雪发朋友圈称:“作品《星空》被抄袭了。之前申请过版权,能维权吗?很多朋友推荐我给对方发个律师函。”但张雪没有这么做,而是在对方微信公众号留言,当做告诫,要求对方不要再抄袭别人的作品了。
截至今日,张雪依然没有收到回复。
“我维权都不知道找谁维去。我们自己行业协会又没有与这些相关的东西,可能版权这块儿,他们的意识还不是特别的强烈吧……如果后续再有侵权行动的话,我觉得再做下一步打算吧。第一次就当是警告吧。”
身边的朋友安慰张雪,“别人抄你的,说明你做得好”。张雪叹了口气,“你想我们把《星空》做出来,前期要构思多少,要尝试多少,要失败多少次,对不对?很心疼的,真的。”
(2018-3-2 北京青年报)